憧

（6年12月）

·

“怎么，今天就你一只啊？”

“是威。”小只的乌肤男孩抬起头，明亮的棕金色大眼睛盯着眼前高大但亲切的男人。

“切啊！久违的师徒重逢，感人的会面，怎么会如此薄情寡义！”飞疤，死亡贵族的高位者，因为过度的自由看上去并无威严，在荒原的骨雕下放肆地大声嚷嚷。自从几年前遇见了夜鹰家好奇的兄弟俩，对翼族情有独钟的飞疤便心血来潮，收了这俩活泼的小家伙进师门，指导他们非凡的武术。

一晃眼也是数年，经历了许多变故，哪怕兄弟间都开始因为青春期的到来出现微妙的矛盾，师徒关系却依旧亲密。在飞疤返回希巴利巴无所事事的日子里，他时常逗弄这俩徒弟，顺带着加以庇护与指导。

“没办法，那家伙是大忙鸟了威。父亲大人腾不出翼的时候，族内事务都由他代劳。”

“你呢，你也可以帮点忙吧。”

“我才不去……也不被允许。像我这样的弱者……”

见小徒弟垮着脸，飞疤无奈地叹气。他当然知道这对兄弟在极度相似的血缘下，截然不同的way造成的迥异性格是多么难办，也难怪家人之间的隔阂愈发深刻。

“所以呢，回鞠去干啥了。我可是相当期待给你们瞧这些稀奇玩意的，有什么事情比师徒欢聚更有意思?”

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威……反正他就是要扛起重则，装成熟，我才不管他。”离踏盘腿坐在地上，用爪子撑着自己气鼓鼓的脸蛋，看向一边，看上去还在赌气，“什么翼主集会……秃鹫王。完全搞不懂，那种有没有都一样的家伙，哪里值得这样兴师动众……”

“你说秃鹫我可就来兴趣了啊！”

“知道了威，师父真是个鸟痴！”离踏再次看向飞疤，试图把话题转过来，“您这次走了相当久威，都去了哪里?”

“嘎啊——那去的地方可别太多！”飞疤一拍大腿，弯下腰将面前的包裹拆开，丁零当啷散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花哨杂物。

“好多！都是什么威……”离踏皱眉，嫌弃的拿起一条疑似兜裆布的东西，“师父还是老样子，净搜罗一些怪玩意……要是被外人当成拾荒者，多掉阿普切大人的面子。”

“诶！怎么这样说，我可是好好地把采血公的清单补上了，至于这些，都是顺手掏给你们玩的，多有趣啊，你瞧这！”飞疤拿起一只木头兔子，拉动尾巴放地上，兔子便哒哒哒跳着前进。

“……”

“啊！糟糕，忘记你俩膈应兔子了！嘿呀，师父老糊涂了，不好意思啊，这个我收走！”他赶忙将兔子玩具抓起收入怀中，尴尬地指着地上其他东西，“其他的也都给你玩！”

“威……”

飞疤确实是个好师父，离踏也不再纠结兔子一事，继续查看起这堆破烂。大多是些人间的垃圾，哪怕被称为绝美工艺品，在离踏看来也不过是没用的破罐子。但在这些杂物中，闪烁过的一抹水色却瞬间就被夜鹰少年的大眼睛捕捉了。他抹开零碎的羽毛与布料，在最底下发现了一小块浅色的饰品，拾起来后举在爪间端详。

一块玉佩。

偏白色的浅青玉，材质看起来相当名贵，切割精美，雕花奢华，还被打磨成T的形状，仔细看发现正面还浅刻了一条蜿蜒的双头蛇，若乘风浮云，气势磅礴。

“这个是……”

“啊，护身符之类的吧。在异界捡到的，大概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。但在人间，ik也是常见的信仰之物，风命、风神的象征。”

“我知道……文献里有写。”离踏摩挲着手心里冰凉如水的玉块，喃喃道，“不知是谁丢失了这样精美的玉佩威。”

“谁知道啊～无主的东西可别太多，谁给捡到了就拿去用呗。你喜欢，那挂上，这个符号可是好寓意。”

“我才不要戴威，不知道是谁的东西。”离踏刚想放下，却还是舍不得，又拽回了爪里，“微波，说不定喜欢……”

“哈哈！那个小姑娘也会成为我的弟子吗！”

“您是想把夜鹰家一锅端了吗？怎么可能威，微波才不会和兄弟们鬼混，她将来可是要成为大歌星的……”

“歌星，好！诶呀，这次去迟了，错过了图卢姆猴神音乐节，实在可惜！你俩也很感兴趣吧?”

“有一点吧。”离踏悻悻地回答，但他对自己亲自去参加什么华丽的音乐节并不抱什么希望，阴暗冥府的小鸟相当有自知之明。

“但我把传单拿来了，这边这些就是。”

“威。”离踏伸出爪子，取过一叠乱七八糟的纸张，翻看起来，“什么威这是，这么多。”

“各种各样的传单啦，在人间兜兜转转，不知不觉攒了那么多。”

“人间……人间是什么样的?”

“嗯……没什么区别，和这里，希巴利巴。”飞疤稍微思索了一下，不负责任地指指点点，“哪里都一样。人间也好，希巴利巴也好，都是有很多way存在的地方。”

“……”听到这话，离踏反而松了口气。他捡起一张散落的纸张，多看了几眼，却被迷人的蓝色再次吸引。在树皮纸上用纯蓝色绘制了雨幕的边框，离踏试着辨认着蓝色汪洋中的文字，还看见了一只雪白的长脖子鸟，从它的胸膛里浮现出先祖的尊荣。

“水源……群体。呼吸……”

“啊，那是水务组的传单。他们最近有些人事变动，大搞宣讲，不过我是没时间停留啦！”

“水务组?”

“在人间有个仙境，也聚集着很多鸟。本来我还很期待，不过后来发现都是水鸟啦，吃鱼的那种小鸭子啥的，没有猛禽。”

“鸟……但不是翼主集会的成员吗？”

“在人间，不归属翼主集会的鸟还是很多的。”

“我以为，所有的翼族都是集絮。九重霄大人是这么说的威。”

“那家伙自卖自夸啦。”

“……”离踏盯着手中的传单陷入沉思，许久才眨巴着眼睛发出了轻声呢喃，“好神奇，不一样的信仰……”

就算内心向往之物完全不一样，也还是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。离开了希巴利巴、翼主集会，也还是有鸟生存着。

恍惚间，年幼且痛苦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或许算是偏离的期待。

是否我也可以……离开现在的困境，以新的方式，转换我的way?

这个漆黑的地下世界，本以为是永远无法飞出的诅咒温巢，但现在飞疤却带来了惊人的资讯——世界如此之大，若是四海为家，也不至于像现状一样困苦。

敏锐的大叔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模样，却一眼就看穿了小孩的心思。他盘腿坐在石块上，取出一根雪茄含在嘴里，含糊地提问。

“离踏……你，不会离开的吧?师父会担心，会寂寞的哦。”

“寂寞?怎么会威……不管我身处何处，师父都会找到我，见到我。因为您是云游四方的宝物猎人威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！这倒是，被你小子摆了一道。”他将刚点燃的雪茄夹在手中，突然弯腰低声，神秘兮兮地说道，“那你想知道秘密的出口在哪里吗？”

“秘密出口?”

“紧急的时候，可以跨越界线……前往人间的快速通道。”

“普通的走手续也行威。我还没有去门那儿执勤过，不过来往两界的家伙每天都熙熙攘攘。”

“可以不走正规，只有会飞的家伙才能通过的门，就在伪棉田上空。”

“伪棉田？那是，脓魔大人的私人领地威?”

“什么私人啊，吓唬吓唬你们罢了。希巴利巴有数不尽的伪棉田，荒郊野外的，脓魔不过是偶尔去吸取一些幻影。”飞疤挥挥手，似乎不把其他的死亡贵族放在眼里，“听好了，在白亡宫以西北的荒原，叹息河川弯折处那片最大的伪棉田上方，有一个旋梯已经崩坏的废弃门扉，翼族当然可以轻松到达，从那儿飞的话便是特别的出路，出去便是人间的东南方。”

“威……和我说这些，难道飞疤师父希望我逃离吗？”

“才不是我希望嘞，只是你自己的欲求都写在脸上了。作为师父，当然是能帮一点是一点咯。”

“谢谢师父，但我现在还没有决心与能力做什么决定。”

“以备不患，以备不患！”

“能有什么不患……夜鹰家族世世代代都安稳地生活在黑夜与死亡中。”

“但你实际上，并不这样想吧。”飞疤浅吸了一口呛鼻的烟卷，咳咳笑起来，“男孩子渴望冒险，再自然不过！”

“您这是偏见。在我们家，女孩子要坦率畅快地多……”离踏又撑着腮帮子，反驳起来，“雄性都是这幅样子，乐于蜗居于阴暗的角落，在恐惧中妥协。”

“吼吼，真是毫不客气啊。”

“所以我才仰慕您，想成为师父这样闯荡宇宙，探知根源的大侠威！”

“这个嘛～”

零碎的聊天持续了很久。结束后离踏又去替族人值了会儿班，吃完晚餐返回巢穴已是傍晚。但并没有能让他歇息的时间，才靠近广场，熟悉的叫喊就从一旁接近。

“威啊！离踏、哥哥！咻咻——咻咻咻——”稚嫩的小鸟举着手中白色的骨哨，在离踏身边打转，发出吵闹的噪音，好一会儿才扑进哥哥怀中，“你回来了威，回来了！我们去亡灵大道吧！”

“你找回鞠吧，我想独自待一会儿。”离踏却敲了一下妹妹的脑壳，走向一旁的残垣断壁，背对着广场坐下，抬头看着伪月发出频闪。

“回鞠哥哥不在威？而且，得离踏哥哥才行，微波想要……新的拉斯卡！拉斯卡威！”夜鹰萝莉呲呲呲地爬过来，抓住离踏的后摆大力摇晃。

“哈？新的拉斯卡……不是刚给你买过，不喜欢了？还是弄坏了……”

“不是的威！是要一把新的。”小微波一本正经地点头，“我要自己选，选最好的那一把！”

“呃……”离踏摸了一下口袋，可可豆的数量有些堪忧，但一把拉斯卡应该刚好，他也明白不应太娇惯妹妹，但除了小微波，又该宠谁呢……最终还是决定妥协的离踏结束了今日最后的歇息时间，托着小夜鹰飞往亡灵大道。

“红色的如何？”

“威，再看看！”

“……”目送着小微波在店员不断的推销下，深入乐器之中，忙碌地挑选，离踏便不再参活，找了休息区坐下。这件乐器铺是全希巴利巴资历最老的，与天国的乐师也有合作。不远处便是音乐酒吧月鸟居，离踏也曾想过加入一些组织，但又无法与自己和解均弃之不理。正当他望着灯红酒绿发愣时，一声干练的招呼唤回了他的注意力。

“离踏？啊，离踏，你好呀。”

他抬头，只见是一位成熟的鸟妖姐姐，正抱着一把拉斯卡装入袋子。

“你是……空……”

“空心。叫我空心。”女妖棕红色的眸子温柔知性，话语也利落爽朗，她包好货物便站着与离踏攀谈起来，“没想到能遇见，是缘分吧。小微波已经决定加入乐队了，你不打算一起加入吗？”

“威……我，比较忙，工作……”

“是吗？你的母亲年轻的时候也加入过一段时间呢，你的歌声与她一样美妙。”

“母亲……”

“……前些年的遭遇非常可惜，但她一定也曾对你温柔地歌唱着，不想将这歌声传递给更多人吗？”

面对这样能说会道的劝诱，离踏更加烦躁，想要拒绝缺心存不甘，好在小微波的及时出现打破了局面。

“离踏哥哥，我要这把！这把超级好！”夜鹰萝莉抱着快与她等高的拉斯卡跌跌撞撞地跑向休息区，冲到离踏面前。

“诶呀，微波~请小心。”

“空心姐！晚上坏！我在买拉斯卡威！”

“这把？”离踏看向妹妹怀中这把白色的拉斯卡，晶莹的骨制主体上点缀着黑红紫的花纹，看上去有些诡异，但魔物们或许会喜爱。

“呵呵，相当时髦的款式，微波的品位很独特呢。”

“离踏哥哥！”

“好，我知道了威，包起来便是了。说到底，是要做什么……”

“啊呀，你真是好哥哥。”

在空心一连串的阿谀夸奖下，他们走出乐器铺，分道扬镳。望着身前抱着拉斯卡笨拙雀跃的雏鸟，他突然有些担心时间的流逝。对不知活了多久的空心来说，母亲灾厄不过是一瞬的突发事件，若有一天小微波会飞离，自己又能做什么呢？无意间他碰到了自己怀中揣了一天的硬物，想起了那块水玉。

是想送给微波来着，护身符……

但他刚想喊住妹妹，小微波却自己停下了脚步，转头对着离踏笑起来。

“离踏哥哥！谢谢你带微波买礼物！等微波长大了，也要送给离踏哥哥很多东西！”

“礼物？”

“微波想把这个拉斯卡送给新朋友……白色的小鸟！大家都有乐器，就可以一起歌唱了。微波也想和离踏哥哥一起唱歌，但哥哥……哥哥不想加入乐队，一定有什么缘由吧，微波不太明白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没关系，微波会努力唱歌，一直唱，和朋友一起唱！唱给哥哥姐姐听，唱给妈妈……妈妈说，爸爸年轻的时候也会去听她演唱会，还会对唱一会儿！微波觉得，歌声可以拯救大家。”

“拯救……或许，你的歌声或许可以威。”

只有你可以，因为是特别的，被大家渴求留下的，最后的希望。

“威？”小微波摇晃呆毛，疑惑地歪头看向哥哥，又转回身继续往前走，哼起了奇怪的小调。

就连我也会被拯救。像她这般的存在，也并不需要什么护身符吧。

离踏原本握着玉的爪子也颓然松开。玉落回了布料中，也如他的心持续下沉，清透的，明丽的回响……再也发不出一点。